薛凯琪：流浪者之歌

薛凯琪‍

为什么，一个古怪好玩儿的灵魂不能浅埋在一张好看甜美的面孔之下呢？当然是可以的。错位和参差是可以的，不被完全了解也是可以的；安居是可以的，流浪不息更是可以的。愿意相信时间的人，是有福的。‍‍‍‍‍

薛凯琪：流浪者之歌‍‍‍‍‍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大学时期的一次联合展览，主修创意媒体专业的薛凯琪同学设计了一件装置艺术作品，事关「女生经痛」。她专门去采购了一些生肉，用红色的绳子「绑到勒」，意将这种疼痛感尽量不打折扣地传递给前来观看的人。

「它不是张画而已，而是立体的，你可以远远站着看，也可以走近了到它旁边，甚至可以走到它的下面去仰头看。」

展览一连办了三天。许多同学知道她的创意之后的第一反应都是：「你别在我旁边，你去那边……」为什么？「因为那个肉摆几天会臭的嘛……可我就是想要那个味觉上的刺激，给到参观的人。你们觉得受不了对吗？那就是女生每个月都要承受一次的事情，甚至有可能会伴随她们一辈子。」

薛凯琪自己知道的：「我比较奇怪。」

念小学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当时学校里有间专门用来堆放教学教具的储藏室，她就会自己在里头跟那些教具玩儿，「扮演啊，自己给它们编故事包贝尔为什么没有头发，然后讲出来，就会是比较孤僻的一个小孩。这是孤僻吗？」她热衷于「一个人幻想一些东西」、「写一些很奇怪的东西」、「画一些很奇怪的东西」、「自己一个人在那儿乐」。

幼儿园时期的薛凯琪‍‍‍‍‍‍‍

上了中学，「也有一两个朋友，但真的很『一两个』而已。」那时候她根本没有要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的念头，箍着牙；头发也渐渐留长了，但因为那年代还没有那么流行即时卷发棒，所以也就随意梳在脑后了事。妈妈为了节俭用度，一直给她买大一号的校服，所以她的校服裙子总是显得比别人长，因此被同学「没完没了」地念：「嘿凯琪，你的裙子那么长是你妈妈给你买的嘛！」；有一次日记本里也让人抢走，里头暗恋谁谁谁的话被当众念出来包贝尔为什么没有头发，她就只能一直无措地追着人家跑。

念了大学之后，总在到处收集东西，也不是垃圾，就是她觉得有用的东西，人家想要丢，她就会上去说：「你留给我吧，我用来做艺术品。」有的后来真的用上了，有的留了很久也没用，「就是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东西。」

青年时期的薛凯琪©图源写真‍‍‍‍‍‍‍

是要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做了艺人，变成大人，开始工作，薛凯琪又在各种场合遇到原来的同学，才逐渐把念书时候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原委一点点缝合上。「他们都是正常的人，都不是坏人，只是可能我小时候真的太奇怪了。」

很多东西，如果人在小的时候轻轻易易就得到了，反而不会知道「拥有」的来之不易，也会更加难以接受「失去」的现实。薛凯琪所遭遇的经历在当时看来是「找不到原因」甚至「有点可怜」的，但却在日后长长的岁月里，给了她「做自己」的信念和「变开心」的根源。

「我觉得我的独立是因为很多不好的东西发生过在我身上。」薛凯琪说。

2.

真人秀节目《无限超越班》最后一期录制现场。

剧本围读结束，一位工作人员带着薛凯琪所在的小小临时剧组里的所有演员一道做了一个表演练习。他们在提示下齐齐闭上眼睛，然后再逐个睁开。「假设现在妈妈就在你的对面，抱着你，你会想要对她说什么？」薛凯琪睁开眼睛，目光不移地凝视住前方，良久没有讲话，眼圈已经是一片红，两片红。她第一次试图开口讲话时几乎哽住了，再开口，对着半空说出的话是：「不用再担心我……我很好……」

2023年，薛凯琪参加综艺《无限超越班》

后来轮到其他演员在做这个「练习」时，薛凯琪一直闭着眼睛，很久没有张开，鼻子不住地吸啊吸，递到手里的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年青的后生女孩来搂她的肩膀，她为难地念着：「一说到爸妈真的没办法。」

春节假期过后她去巴黎出差，又想到爸爸妈妈，「上一次去巴黎的时候他们应该还没有分开。」——那时候的她也已经想好了要留在巴黎念书，学她爱的设计或者电影导演专业。那时候她又怎么会知道，命运后来忽然塞到她手里的那些因缘际会呢。

薛凯琪在巴黎

问她当时学的法语是否还有哪些记忆深刻的……比如某个浪漫的句子？她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拿起手机找到翻译软件，「因为我不想要讲错。」

2005年，薛凯琪和当时的法语老师一起写过一首法语歌，《si j'etais carla》，时隔18年的光景，她自解其中的含义：「这首歌的意思是说，我喜欢你，但你喜欢她。如果，如果我有机会做你，我希望在可以拥抱你的时候，再紧一点点。」这些女孩子的心事、幻想和憧憬里，「没有恨，也没有占有，我到现在（对待感情的态度里）都没有占有。」

薛凯琪到底没有告诉给出一句完完整整的她喜欢的「浪漫的法语」，却赠了另外一个自己的故事。很多年前，她去韩国，给自己暗恋的男生带回了一样东西，是他出门去捡到的一片「最大的落叶」。她还用细马克笔在上面写了一封短短的书信，漂洋过海背回来给了他。「就代表说虽然你没法来，但我也带了那里的一部分来给你。」

浪漫，她好像从来不用「讲」的，她用「做」。

19岁的时候谈恋爱，对方要出国，一走就是两年多。她仔细数着分开的日子，准备了等量的牙签，装在「很可爱的一个瓶子」里，「因为就觉得人是要有『望』的，那个『望』太久了，我就想要把那个时间变得可以被看到，每天每天，他也可以看见，距离重新见面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此刻，是2023年的3月，薛凯琪谈论的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二十多年」是什么概念？每个人大约都有自己的理解。「二十多年」的力量和它足以改变的、征服的、左右的东西，对每个人而言，也定有不同的感触。

那些「香港最后一个少女」之类的名头、说辞，想来已经不再能完全让时下41岁的薛凯琪感到百分之百地满足和愉悦了。什么东西她已经真真切切地失却了，什么东西还好好地、自然而然地在那里，她都心知肚明的。

薛凯琪在《无限超越班》自我介绍时准备的「手帐」

不久前，那场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的两位前辈女演员的讨论还犹在耳畔，她们一位认为以薛凯琪的年龄，再继续作「少女」状是否已经与事业的进阶和规划不吻合不妥当？另外一位则以为那是她本来状态的体现，她有自由以自己觉得舒服的样子存于世。

彼时站在台上的薛凯琪，就一言不发地听着，一对亮亮的眸子随着那些纷飞的言语，这边那边地闪烁。后来唯一开口讲出的话是希望前辈们不要为了她太过在意。那时候我们无从知道她本人到底如何看待这一切：曾经，她于年少时得到了馈赠，后来事情大约没有按照很多人以为的那样继续演变发展，她也会感到些许遗憾或者可惜吗？她自己对自己的期待又是什么呢？

3.

很多年前，曾经有一个珠宝品牌主动寻来要与薛凯琪合作，赞助她的专辑制作。她说「不要」，理由是那一阵刚好看了电影《血钻》，了解到了一颗钻石背后可能蕴含的苦难和悲惨，那是让她不忍的东西。但她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把一些真话说在了前头，「我也很感谢他们来赞助我，但如果有相关的采访问我买不买（钻石），我会说我很喜欢，我也会戴，但我可能不会主动花钱去买。……那时候的我是20岁，你说我那会儿是咋了呢？」

她承认过去的自己是「任性」的、「脾气不小」、「超级的杠」、「超级的心情很不稳定」，「但还是个好人」。

现在的她，也许还是并不会为自己去买一颗钻石，「但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很想要这个，我知道你最近不开心，这个可以让你开心，我会买！我会买！」

「人生最美好就是找个平衡。」

我们以为的她需要的「成功」、「圆满」或许是更多更大的地位、荣誉吧，事实当真如此吗？「我现在是不是全世界所有华人里面最最最最有名的？那肯定不是，但我觉得我真的太成功了！因为我养家了！」薛凯琪的嘴角扬得高高的，「我知道我哪儿可以做得更好，哪一些底部我还没去到，但是我满足，我往上爬了。」

「就类似于我喝一口我就醉了，有的人却要喝十杯才醉，那我就是成功了，因为只要一杯，我就能有晕眩的快乐的感觉了，我省事了，省钱了，还更健康了！」

遗憾当然也会有一点，「就是我还留不够作品。」但是，「还有很多时间呐！」薛凯琪的昂扬当真像是一枚待熟的果实。

一道来参与这场的谈话的人里有个刚刚度过30岁生日的姑娘，薛凯琪抵达之前她就絮絮说着自己对今日这相会的期待，她期待从薛凯琪身上得到一些类似信念或力量的东西。后来这个想法被说出来时，薛凯琪闹着摆手：「怪不得我觉得有点累，你在抓我的能量！」大家笑作一团的时候，她又主动发问了：「你说觉得现在30岁了是个坎，好像没有做出什么事情很失败，那你20岁的时候很成功吗？」姑娘一愣，「没有。」薛凯琪就势接应：「对啊！那你身边有朋友二十几岁就很成功嘛？」对面的人又是一愣，「没有。」「那你在着急什么嘞？你在赶什么嘞？」薛凯琪歪着头，很温柔地笑着。

一阵短暂的甜蜜的安静之后，她的语速也变慢了：「我永远说，时间就是爱，爱就是时间，你要是爱我，你想追我，你用长一点的时间；你要是爱这份工作，你给它一点时间，你别去嗖……」她一掌劈在半空中，有什么东西好像在渐渐融化了，谁人心里的一块冰或者一个执念。

大学毕业前，薛凯琪还做过另外一个装置作品。她花了好一阵子去收集和捡来了上百根人家抽剩的烟头，把过滤嘴拆开，拿出里头的棉花。「我用手撕了很久，撕到很碎很碎，它会变得很漂亮，然后我就绑，一两颗棉花就变成一个蒲公英。」她把这些「蒲公英」放在花瓶里，贴了一张纸写着：「请你们弯腰去闻一闻。」她的意思是：「有的东西你看上去漂亮，但其实是臭的。」

你好有批判性啊……

「没有，没有批判，这是人生。」

吕彦妮：「这是人生」的意思是什么？

薛凯琪：事物都是有两面的啊，但也并不代表「另外一面」就是不好的呀，所有的「面」都没有绝对的对和错。我做那个「蒲公英」的作品只是表达这样一件很简单的事。

吕彦妮：其实你也有另一面的吧？那一面你想让别人看到吗？

薛凯琪：我无所谓。这可能需要取决于大家会在哪里看到我。我也有很酷的一面，但是录综艺的时候我会想，大家都很难，我有机会可以做点什么让大家开心一下，我为什么不做呢？我粉丝很爱我甜的好嘛！他们会说：「你这个笑让我甜了一个星期了！」我就觉得很开心啊。我给大家快乐的时候，心里面的台词我不觉得是「取悦」，而是，「我想让你开心。」这个我不是假的。

「甜fi」

吕彦妮：在我很偏狭的认知里面，就总会觉得香港女孩是很骄傲、很自主、很坚强的。当真是这样吗？

薛凯琪：你是问我会觉得这是香港女孩的特点吗？我会觉得，我就是我。可能你们会觉得香港女孩儿是这样子，我想是因为香港地方很小，所以小孩子受到的教育就很集中和平均，然后求知欲就会变得很强。但是很难讲某一个地方的人就一定会怎么怎么样，还是要看每个人的个性吧。

吕彦妮：那你呢？你会特别独立的原因是什么？

薛凯琪：因为我穷过，所以很多事情就会有不一样的看法。我那天还写了一封信给我妈妈，我说，虽然我离开了你三年，但要不是因为这三年，我可能就不会选择定居在北京，然后也就不会发现它的好。一切所谓面上的不好肯定是有它的好处，我们就是要学会去发现。我不相信上天会有无聊的安排，它太忙了，绝对没有无聊的安排。

吕彦妮：你上次见面就给我讲，你到了北京之后还会跟朋友跑去街边喝酒，认识不认识的人大家就很自然地玩在一起了，你居然不是一个初到陌生的地方会需要自己空间和边界的人吗？你这么不认生？

薛凯琪：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空间啊！地球就是我的空间。我不能只是在香港才舒服，我不能有包房才舒服，这样我就输给了我的所谓身份了。我要事业，也要自己，我要双赢，我要我是我。

会自在地在各处「旅行」、「出现」的薛凯琪

吕彦妮：你算是很有语言天赋的人吧？

薛凯琪：我很喜欢不同的语言的。有一次我看到一个文章说，人得要学多一点的语言，不是为了用，是当你学了一个语言的时候，你人的性格就宽了一点，你就会变成能接受更多一点的人。我现在好喜欢东北，我有好多东北的朋友，跟他们学东北话，然后我也爱看辽宁卫视的节目，就大大咧咧的。有一次我的经纪人跟我说：「凯琪，我想问你很久了，到底是谁教你说：『不咋地』的……」我就说是我的朋友教我的！那个「不咋地」和「不好」可是两回事啊！程度可完全不一样的！

吕彦妮：你就决定要这么流浪下去了吗？

薛凯琪：物理上来说，倒不是会真的一直换地方生活，但是我会一直带着流浪的心去生活的，无论在哪里。我喜欢自己有这样一颗心。「流浪」的时候，你才会看更多东西、发掘东西、挖掘人。

吕彦妮：你觉得现在香港的女孩儿有什么变化吗？

薛凯琪：我觉得现在女生——不仅仅是香港，内地也是，越来越多会工作的女孩儿了。年轻女孩儿也没那么着急结婚。不过一直以来，好像香港女孩儿一般来说都比较晚嫁。我真的不知道她们为什么晚嫁，反正我不太挑——我不太挑的意思是说你不是需要养我，如果我有钱我可以养你，我真心的。

吕彦妮：但是你会挑的是什么？

薛凯琪：其实我也很难挑了！我不需要帅哥，也不需要有钱，但我需要（他）性格有趣、幽默、孝顺，我觉得谈话当中，灵魂上我们的话可以来回，这样才好玩儿，对吧？对，这就很难挑了。你现在要找到灵魂的对配很难，但我不担心，是OK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你们也都可以对配到的，不用担心。上天就是会给我们，对！

吕彦妮：你怎么会这么笃定这件事？

薛凯琪：我拿打麻将举例子好了。比如这个过程中，你要「红中」，然后面前还有这么多的牌还没翻开来，那你每一刻翻开来的牌，你都会猜测可能有个「红中」，即使不是，这个体验的感觉就很好了啊，说不定你还可以中途改换打法，也能得到更多别的东西。这样，打完了之后你发现原来「红中」是在别人那儿，那你会形容这个麻将你打得不开心吗？所以我得相信。我是会有这个「红中」的。

吕彦妮：你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心态的吗？

薛凯琪：没有。我前面也会生气，「怎么这么倒霉！要的牌都抓不到！」我妈就跟我说：「你永远记住，你是来玩儿的。」

「你永远记住，你是来玩儿的。」‍

－FIN－

统筹：陆慧婷